夜星的詩
選曲:星の消えた夜に-Aimer
一切的不幸從天城夫人離世的那天開始。
天城家的家主為工作在外闖蕩十餘年,原本帶著研究成果和豐厚的報酬回到家中,卻發現夫人害了病。初時夫人只是頭昏發熱,本以為是受了普通的風寒,不久後卻開始夜裡噩夢連連,燒熱退去,反而越來越神志不清。她漸漸認不得自己兩個兒子和她的丈夫,常常坐在窗邊遠眺,搭話幾乎沒有回應。當長子天城快斗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母親在看什麼?”時,天城夫人雙目出神,夢囈一般輕聲說:“我在等我的丈夫,他為了工作出遠門了。不知道那些來到心城的旅人,在路上有沒有碰見他呢?”
天城家主傾盡所有的家財,為夫人請來心城乃至城外的每個角落裡最好的醫師,但無論醫師的醫術多麼高明,最終回應天城家的只有沉默和搖頭。沒有人明白這是什麼病,天城家主猜想這可能是自己旅行歸來時帶回了什麼地方的病毒之類,自己沒得病,卻害了夫人。他試圖通過關係聯繫所有他去過的城鎮和村落,無果;夫人的病情每況愈下,最終臥床不起,聽不見兒子們的呼喚,認不得自己是什麼人。她伸出手,虛弱地喊著丈夫的名字,卻看不見聽不著近在咫尺的丈夫,最終她在孤獨的夢中去世。
天城家的主人認為夫人的死和自己脫不開干係,從那以後不再使用他的本名(他自認為沒有資格繼續用那個被夫人呼喚的名字),自稱菲卡博士;自責把他鎖在了屋後的小工坊里,一心研究導致夫人去世的病因,甚至到達了日夜顛倒的地步。快斗不曉得如何為父親緩解他那太過沉重的悲傷,如果投入到工作里能讓他更好受一些的話也未必不是好事,為了能讓父親毫無顧慮地完成研究,快斗承擔起照顧父親和弟弟的責任,同時也想辦法收集與母親的病症相關的線索以協助菲卡博士——雖然收效甚微。
禍不單行,一年後弟弟陽斗也病倒了。起初陽斗也是有發熱的征兆,原本就已經繃緊神經的快斗更不安起來,帶著陽斗找遍心城的醫生,同樣也無法得知病根是什麼。家裡擺滿了退燒藥和消炎藥,但都對陽斗的病沒有任何幫助。快斗很懊悔,如果能更好地照看陽斗的話,說不定他就不會病倒了。他眼睜睜看著弟弟重複母親患病的過程,陽斗突然在某天退燒,然後開始對快斗說的話反應遲緩。快斗衝進小工坊,追問菲卡博士研究是否有進展,哪怕一點點也好,只要能對陽斗起些作用就行。菲卡博士轉過頭,快斗吃驚地發現那張熟悉的臉上是一副陌生的病態,博士雙眼佈滿血絲,嘴唇乾澀,頭髮也不知何時已經半白。
“小鬼不需要質問我工作的事情,安安靜靜聽我的安排去行動就可以了。我一定能完成對這個病的解析,找到最好的治療方法,陽斗不會有事的。聽見了嗎!要哭鼻子就給我回房間裡去。”
也許是陽斗的狀況刺激導致父親徹底變成菲卡博士,除了眼前的工作,他已經認不得他最在意的家人。快斗理解他,但也恨他:菲卡博士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正視過兄弟倆,陽斗病了反而變得更拒人千里,以檢查身體為由替陽斗抽血檢驗時,對陽斗哭痛的抗議也毫無反應。執念讓他瘋魔了,快斗想,而他也不再願意喊他父親。快斗回憶母親在倒下前的任何預兆,無果,而且心城也從來沒有同樣的病出現過。既然在心城找不到解決方法,那出城是目前唯一更好的辦法,也許外頭就有成功治愈的病例呢?留下陽斗自己出去是不現實的,菲卡博士已經失去照顧別人的能力和心思,快斗帶上陽斗和兩人的行囊,在陽斗得病後的第一百個清晨離開了心城。
出了心城便是大片人煙稀少的叢林,以及叢林以外未知的村莊。出於保險快斗帶了他的劍,和從菲卡博士房間裡偷出來的老式手槍以及子彈——手槍用起來不太順手,可聊勝於無。他還帶了一些奶糖,那是陽斗的最愛——即使現在的他有時候認不得哥哥,奶糖伴隨著哥哥的溫柔,這一點他不會忘記。穿過叢林的時候陽斗常常會突然指著某處無聲發抖,快斗總以為那裡會有野獸出沒,把陽斗護在懷裡握緊了劍柄,但那裡什麼也沒有。偶爾他們也會碰到一些旅行者,每次快斗都會詢問旅行者是否知道母親和陽斗所得的這種病,旅行者們都表示不清楚。也有一些人故弄玄虛想要從兄弟倆身上敲詐一筆,被快斗發現作假的下場就是捧著刺痛的臉頰逃跑。
為了以防萬一,出門前快斗也拿了足夠分量、但也許沒有治療作用的鎮定藥,那是城裡醫生們盡量能開出溫和有限的藥物,至少讓陽斗在睡眠時能少做噩夢。每當陽斗好不容易沉睡時,快斗才能安心抱著弟弟靠在樹幹上休息。樹林擋住了星空,只有月光零零碎碎地落在地面上,像是另一片長在地上的星河。健康時的陽斗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甜美的奶糖,自由飛舞的蝴蝶,閃耀的星辰,母親溫暖的懷抱,父親撫摸他頭髮的手,兄長對他的一切體諒和關愛。現在這些都所剩無幾。快斗感到難過,卻無處發洩,也明白就算再焦急也對陽斗的恢復毫無幫助,這種無力感讓他更為難過——意識到這種惡性循環的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弟弟面前竟然是那樣的無能為力,他必須加快腳步才行。
直到有天快要走出叢林接近村莊的時候,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孩子樣貌、大人口吻的怪人,擋在快斗的面前。
“你是誰?為什麼要擋路?”
戴面具的孩子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需要一個治病的人,卻找不到。”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一個小孩像是說笑話一樣道出了最刺痛快斗內心的話,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哎呀……這麼兇可沒用哦?一來我不怕,而來你親愛的弟弟很少看到這樣的哥哥吧?”
快斗下意識把陽斗護在身後。“我再問一次,你是誰,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是來幫你的。”
一陣天旋地轉過後,快斗發現怪小孩、樹林和陽斗都不見了,腳下是草原,頭頂是廣闊的夜空和孤零零的新月,耳邊是微涼的風。他少有地慌起來,四處張望喊著陽斗的名字,卻看到身後有一座熟悉的木屋——那是他們的家。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你做了什麼?!”快斗斷定這是那孩子劣質的惡作劇,這徹底激怒了他,“陽斗呢?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陽斗又在哪裡!”
“這裡就是你弟弟的內心哦!能幫助你弟弟的只有你,因為他的病你有主要的責任在裡頭。要怎麼幫他呢?你自己看看吧!”
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快斗怒吼,可那孩子大笑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周圍的風聲也似乎在嘲笑他。為什麼會碰上這種事情,孩子消失前那番話又是什麼意思?目之所及只有木屋像是能有線索的地方,快斗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只有想辦法離開才是最重要的。他邁開步子走向木屋,房門卻被誰打開了。面無表情的陽斗出現在了門後。
“陽斗!”
快斗衝上前扶著陽斗的肩,陽斗沒有回應。弟弟盯著天空,再一次像過去在樹林裡那樣指著什麼,快斗順著方向看過去,他只看到了漆黑的天空。“沒有了,”陽斗喃喃道,“星星沒有了,這裡怎麼找都找不到。”
“陽斗……也許是天陰了,星星被擋住了。我帶你離開這裡好嗎?”
“不要!我不想離開家。我想要星星。”
看來陽斗是把這座房子當做是他們的家了,快斗只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你想要星星做什麼呢?”
“許願。沒有星星我就不能許願了,因為星星上有神明,只有他們才會聽得到我的願望。星星消失了,也就沒有神明聽到我的聲音,也就不能實現我的願望了。”
陽斗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哥哥,好像也沒有認出快斗來。他一直抬起手指著天空,直到快斗答應他一起去找星星時才放下來,點點頭,繞過快斗往前走。
“等等,陽斗,自己一個人太危險了!”
他們越走越遠,平地悄悄變成了山坡,兄弟二人開始靠近只有月亮的天空。陽斗在前面不快不慢地走著,快斗在後頭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曾經試圖和陽斗並肩走,很快又被陽斗拉開距離,不遠,但也並不是觸手可及,似乎陽斗是有意讓快斗放慢步伐,告訴他“好好看著我跟上就可以了”。他們來到山坡的最頂端,在那裡快斗看見了鋪滿草地的星光,還有一棵看起來歲數上百的老樹,最低矮的枝幹上垂下一個小鞦韆。陽斗眼裡終於有了些許興奮的情緒,他讓快斗坐在鞦韆上,告訴他剩下的就讓他自己來,然後開始彎腰一顆顆拾起地上的星。快斗想要幫他,果不其然被拒絕了。
“我要自己來,哥哥你什麼也不用做,看著我就行了。”
是認出自己了嗎?快斗稍微放心了些,但既然陽斗開口要求了,他也只好坐在鞦韆上,不安讓他不知道怎樣擺放雙手才不彆扭。陽斗一言不發認真地收集星星,每撿滿一懷抱的星他便走到山坡的邊上往下撒,一陣“噗通”聲過後他又回到草地中繼續撿,滿了再撒,如此循環往復。快斗不明白陽斗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但看上去他樂在其中。也許山坡的另一邊是河流或者深淵,但星星應該要回到天上,而不是沉入水底——可就算讓快斗來他也不曉得怎樣才能把星星掛上天空。思維越飄越遠,快斗從未如此放鬆過,他感到昏昏欲睡,不自覺的擺動著鞦韆,就像在家他為菲卡博士工作時,陽斗獨自一人在院子裡玩樂一樣。
“……陽斗?”
不知不覺草地不再明亮,陽斗拿起最後一顆星星向山坡的邊緣走,快斗慢慢起身靠過去看,忍不住吃驚:山下是看不到對岸的湖水,湖面漂浮的是陽斗一點點撒下的星。陽斗把最後一顆星投入水中,所有的星星在一剎間放出柔和的光,逐漸從水面升起,最後佈滿夜空。天幕終於群星閃爍,那彎新月甚至因為星光而變得不再孤獨。
陽斗回過神抬頭看向哥哥,向過去那樣燦爛的笑著。
“我每投入一顆星星的時候,就默念自己的願望,希望這樣足夠虔誠。哥哥你猜我許的是什麼願望?”
“說出來了不會實現不了嗎?”快斗半開玩笑地問。
“不會哦?一定會實現的,因為哥哥你在聽。”
“……那是什麼樣的願望呢?”
“我的願望是,哥哥和父親可以稍微放下擔子,不用那麼辛苦。我所希望的,是你們能夠更輕鬆一些呀!”
快斗清醒過來後看到的是陽斗滿是擔心的臉,還有依舊笑著的孩子。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想要給你添麻煩的……”
“不要緊,已經沒事了。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陽斗搖搖頭。“我也已經完全沒事了!”
“看來至少是陽斗的問題得到解決了,可喜可賀啊。”戴面具的小孩說道,“如果你們回去了讓菲卡看到恢復了的陽斗,跟他好好聊聊的話,他也能變回以前的樣子的。這樣我的任務就完成啦!”
“你是誰?你為什麼知道我們的事情?”
快斗再一次問道——只是這回的語氣要溫和多了。
“你可以叫我拜隆,我和你們的父親是在他的旅途上認識的。那時候我們因為一些事故和誤會結識了,誤會解決時成為了朋友。別看我這副模樣,我跟你們父親同歲哦!變成這樣就是那時候的事故造成的,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原本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聯繫,沒想到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他寄來的信,雖然署名是沒見過的菲卡博士,但我認得那是他的字,和他那說話的口吻。他在信裡苦訴妻子的病逝和小兒子的病,還有你們倆離家出走的事,希望我能幫你們一把。
“你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傳說嗎?越是關係親密的家人,靈魂的聯繫越是緊密。如果一方對另一方的思念或者擔憂變得太強烈的話,病就會由心而生,侵蝕他們的靈魂。思念的那一方——就像你們的母親和陽斗——如果思念和擔憂得不到解決的話,侵蝕會愈發加深,直到靈魂被消耗殆盡,肉體也會隨之死去。解決問題的根源在哪裡呢?在被思念的那一方——也就是菲卡他自己,還有你,快斗。”
拜隆搖搖頭。“要是他能再早一些寫信告訴我就好了!可能是當年的事故讓他對我存有愧意,實在是受不了了才來拜託我的吧。我為什麼會相信這個傳說呢?因為這曾經發生在我的家庭裡,而我的長子發現得很快,是他解決了一切,到現在我還很感謝他,也對我的兒子們感到愧疚。所謂的家人,就是需要互相扶持的存在吧?”
快斗終於漸漸想通:父親太想為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所以奔波在外;母親過於擔心父親,所以她得了病;因為過分的在意讓父親和自己背起太重的責任,母親和陽斗看在眼裡,越是怕成為負擔,由心而生的病也越嚴重。如果他們有誰從一開始便敞開心胸好好說出來的話,或許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吧。
家人就在眼前,為什麼不好好地看向他們呢?他們比任何的擔心和顧慮更加真實,不是嗎?快斗抱住弟弟,心中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任何一句。“我已經沒有問題了,哥哥不用再擔心了!我知道哥哥一直也很辛苦,想要救媽媽,要為爸爸分擔一切,要照顧我。我也不會隱瞞對哥哥你的擔憂了,有什麼我也都會好好說出來的,所以哥哥不管是開心還是痛苦的事情也要跟我說,跟弟弟撒嬌也不是那麼讓人羞恥的事情哦!如果……如果連哥哥你也倒下了的話,我沒有哥哥你那麼堅強,會不知道怎麼辦的……”
快斗察覺到這是陽斗第一次帶祈求的感情對他說話。他放開陽斗,握住弟弟的小手來回輕輕的撫摸。眼淚早在很久以前於心底裡流干,快斗已經不懂得該如何哭泣;現在一切的難過和壓力煙消雲散,他依舊沒有流淚,但眼眶和他的心一樣發燙。
回到家裡的時候菲卡已經從小工坊裡出來,正坐在客廳對著窗外出神。陽斗二話不說撲上去大聲喊了句“爸爸我們回來啦”,菲卡先是愣了愣,爾後抱起小兒子不住地哭起來。好不容易情緒穩定下來後,他正要對兒子們說“對不起”,話到一半被快斗打斷了。
“我們彼此都有責任,這種話還是不要說了。父親,我們好好談談,可以嗎?”
Fin.
一切的不幸從天城夫人離世的那天開始。
天城家的家主為工作在外闖蕩十餘年,原本帶著研究成果和豐厚的報酬回到家中,卻發現夫人害了病。初時夫人只是頭昏發熱,本以為是受了普通的風寒,不久後卻開始夜裡噩夢連連,燒熱退去,反而越來越神志不清。她漸漸認不得自己兩個兒子和她的丈夫,常常坐在窗邊遠眺,搭話幾乎沒有回應。當長子天城快斗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母親在看什麼?”時,天城夫人雙目出神,夢囈一般輕聲說:“我在等我的丈夫,他為了工作出遠門了。不知道那些來到心城的旅人,在路上有沒有碰見他呢?”
天城家主傾盡所有的家財,為夫人請來心城乃至城外的每個角落裡最好的醫師,但無論醫師的醫術多麼高明,最終回應天城家的只有沉默和搖頭。沒有人明白這是什麼病,天城家主猜想這可能是自己旅行歸來時帶回了什麼地方的病毒之類,自己沒得病,卻害了夫人。他試圖通過關係聯繫所有他去過的城鎮和村落,無果;夫人的病情每況愈下,最終臥床不起,聽不見兒子們的呼喚,認不得自己是什麼人。她伸出手,虛弱地喊著丈夫的名字,卻看不見聽不著近在咫尺的丈夫,最終她在孤獨的夢中去世。
天城家的主人認為夫人的死和自己脫不開干係,從那以後不再使用他的本名(他自認為沒有資格繼續用那個被夫人呼喚的名字),自稱菲卡博士;自責把他鎖在了屋後的小工坊里,一心研究導致夫人去世的病因,甚至到達了日夜顛倒的地步。快斗不曉得如何為父親緩解他那太過沉重的悲傷,如果投入到工作里能讓他更好受一些的話也未必不是好事,為了能讓父親毫無顧慮地完成研究,快斗承擔起照顧父親和弟弟的責任,同時也想辦法收集與母親的病症相關的線索以協助菲卡博士——雖然收效甚微。
禍不單行,一年後弟弟陽斗也病倒了。起初陽斗也是有發熱的征兆,原本就已經繃緊神經的快斗更不安起來,帶著陽斗找遍心城的醫生,同樣也無法得知病根是什麼。家裡擺滿了退燒藥和消炎藥,但都對陽斗的病沒有任何幫助。快斗很懊悔,如果能更好地照看陽斗的話,說不定他就不會病倒了。他眼睜睜看著弟弟重複母親患病的過程,陽斗突然在某天退燒,然後開始對快斗說的話反應遲緩。快斗衝進小工坊,追問菲卡博士研究是否有進展,哪怕一點點也好,只要能對陽斗起些作用就行。菲卡博士轉過頭,快斗吃驚地發現那張熟悉的臉上是一副陌生的病態,博士雙眼佈滿血絲,嘴唇乾澀,頭髮也不知何時已經半白。
“小鬼不需要質問我工作的事情,安安靜靜聽我的安排去行動就可以了。我一定能完成對這個病的解析,找到最好的治療方法,陽斗不會有事的。聽見了嗎!要哭鼻子就給我回房間裡去。”
也許是陽斗的狀況刺激導致父親徹底變成菲卡博士,除了眼前的工作,他已經認不得他最在意的家人。快斗理解他,但也恨他:菲卡博士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正視過兄弟倆,陽斗病了反而變得更拒人千里,以檢查身體為由替陽斗抽血檢驗時,對陽斗哭痛的抗議也毫無反應。執念讓他瘋魔了,快斗想,而他也不再願意喊他父親。快斗回憶母親在倒下前的任何預兆,無果,而且心城也從來沒有同樣的病出現過。既然在心城找不到解決方法,那出城是目前唯一更好的辦法,也許外頭就有成功治愈的病例呢?留下陽斗自己出去是不現實的,菲卡博士已經失去照顧別人的能力和心思,快斗帶上陽斗和兩人的行囊,在陽斗得病後的第一百個清晨離開了心城。
出了心城便是大片人煙稀少的叢林,以及叢林以外未知的村莊。出於保險快斗帶了他的劍,和從菲卡博士房間裡偷出來的老式手槍以及子彈——手槍用起來不太順手,可聊勝於無。他還帶了一些奶糖,那是陽斗的最愛——即使現在的他有時候認不得哥哥,奶糖伴隨著哥哥的溫柔,這一點他不會忘記。穿過叢林的時候陽斗常常會突然指著某處無聲發抖,快斗總以為那裡會有野獸出沒,把陽斗護在懷裡握緊了劍柄,但那裡什麼也沒有。偶爾他們也會碰到一些旅行者,每次快斗都會詢問旅行者是否知道母親和陽斗所得的這種病,旅行者們都表示不清楚。也有一些人故弄玄虛想要從兄弟倆身上敲詐一筆,被快斗發現作假的下場就是捧著刺痛的臉頰逃跑。
為了以防萬一,出門前快斗也拿了足夠分量、但也許沒有治療作用的鎮定藥,那是城裡醫生們盡量能開出溫和有限的藥物,至少讓陽斗在睡眠時能少做噩夢。每當陽斗好不容易沉睡時,快斗才能安心抱著弟弟靠在樹幹上休息。樹林擋住了星空,只有月光零零碎碎地落在地面上,像是另一片長在地上的星河。健康時的陽斗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甜美的奶糖,自由飛舞的蝴蝶,閃耀的星辰,母親溫暖的懷抱,父親撫摸他頭髮的手,兄長對他的一切體諒和關愛。現在這些都所剩無幾。快斗感到難過,卻無處發洩,也明白就算再焦急也對陽斗的恢復毫無幫助,這種無力感讓他更為難過——意識到這種惡性循環的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弟弟面前竟然是那樣的無能為力,他必須加快腳步才行。
直到有天快要走出叢林接近村莊的時候,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孩子樣貌、大人口吻的怪人,擋在快斗的面前。
“你是誰?為什麼要擋路?”
戴面具的孩子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需要一個治病的人,卻找不到。”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一個小孩像是說笑話一樣道出了最刺痛快斗內心的話,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哎呀……這麼兇可沒用哦?一來我不怕,而來你親愛的弟弟很少看到這樣的哥哥吧?”
快斗下意識把陽斗護在身後。“我再問一次,你是誰,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是來幫你的。”
一陣天旋地轉過後,快斗發現怪小孩、樹林和陽斗都不見了,腳下是草原,頭頂是廣闊的夜空和孤零零的新月,耳邊是微涼的風。他少有地慌起來,四處張望喊著陽斗的名字,卻看到身後有一座熟悉的木屋——那是他們的家。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你做了什麼?!”快斗斷定這是那孩子劣質的惡作劇,這徹底激怒了他,“陽斗呢?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陽斗又在哪裡!”
“這裡就是你弟弟的內心哦!能幫助你弟弟的只有你,因為他的病你有主要的責任在裡頭。要怎麼幫他呢?你自己看看吧!”
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快斗怒吼,可那孩子大笑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周圍的風聲也似乎在嘲笑他。為什麼會碰上這種事情,孩子消失前那番話又是什麼意思?目之所及只有木屋像是能有線索的地方,快斗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只有想辦法離開才是最重要的。他邁開步子走向木屋,房門卻被誰打開了。面無表情的陽斗出現在了門後。
“陽斗!”
快斗衝上前扶著陽斗的肩,陽斗沒有回應。弟弟盯著天空,再一次像過去在樹林裡那樣指著什麼,快斗順著方向看過去,他只看到了漆黑的天空。“沒有了,”陽斗喃喃道,“星星沒有了,這裡怎麼找都找不到。”
“陽斗……也許是天陰了,星星被擋住了。我帶你離開這裡好嗎?”
“不要!我不想離開家。我想要星星。”
看來陽斗是把這座房子當做是他們的家了,快斗只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你想要星星做什麼呢?”
“許願。沒有星星我就不能許願了,因為星星上有神明,只有他們才會聽得到我的願望。星星消失了,也就沒有神明聽到我的聲音,也就不能實現我的願望了。”
陽斗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哥哥,好像也沒有認出快斗來。他一直抬起手指著天空,直到快斗答應他一起去找星星時才放下來,點點頭,繞過快斗往前走。
“等等,陽斗,自己一個人太危險了!”
他們越走越遠,平地悄悄變成了山坡,兄弟二人開始靠近只有月亮的天空。陽斗在前面不快不慢地走著,快斗在後頭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曾經試圖和陽斗並肩走,很快又被陽斗拉開距離,不遠,但也並不是觸手可及,似乎陽斗是有意讓快斗放慢步伐,告訴他“好好看著我跟上就可以了”。他們來到山坡的最頂端,在那裡快斗看見了鋪滿草地的星光,還有一棵看起來歲數上百的老樹,最低矮的枝幹上垂下一個小鞦韆。陽斗眼裡終於有了些許興奮的情緒,他讓快斗坐在鞦韆上,告訴他剩下的就讓他自己來,然後開始彎腰一顆顆拾起地上的星。快斗想要幫他,果不其然被拒絕了。
“我要自己來,哥哥你什麼也不用做,看著我就行了。”
是認出自己了嗎?快斗稍微放心了些,但既然陽斗開口要求了,他也只好坐在鞦韆上,不安讓他不知道怎樣擺放雙手才不彆扭。陽斗一言不發認真地收集星星,每撿滿一懷抱的星他便走到山坡的邊上往下撒,一陣“噗通”聲過後他又回到草地中繼續撿,滿了再撒,如此循環往復。快斗不明白陽斗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但看上去他樂在其中。也許山坡的另一邊是河流或者深淵,但星星應該要回到天上,而不是沉入水底——可就算讓快斗來他也不曉得怎樣才能把星星掛上天空。思維越飄越遠,快斗從未如此放鬆過,他感到昏昏欲睡,不自覺的擺動著鞦韆,就像在家他為菲卡博士工作時,陽斗獨自一人在院子裡玩樂一樣。
“……陽斗?”
不知不覺草地不再明亮,陽斗拿起最後一顆星星向山坡的邊緣走,快斗慢慢起身靠過去看,忍不住吃驚:山下是看不到對岸的湖水,湖面漂浮的是陽斗一點點撒下的星。陽斗把最後一顆星投入水中,所有的星星在一剎間放出柔和的光,逐漸從水面升起,最後佈滿夜空。天幕終於群星閃爍,那彎新月甚至因為星光而變得不再孤獨。
陽斗回過神抬頭看向哥哥,向過去那樣燦爛的笑著。
“我每投入一顆星星的時候,就默念自己的願望,希望這樣足夠虔誠。哥哥你猜我許的是什麼願望?”
“說出來了不會實現不了嗎?”快斗半開玩笑地問。
“不會哦?一定會實現的,因為哥哥你在聽。”
“……那是什麼樣的願望呢?”
“我的願望是,哥哥和父親可以稍微放下擔子,不用那麼辛苦。我所希望的,是你們能夠更輕鬆一些呀!”
快斗清醒過來後看到的是陽斗滿是擔心的臉,還有依舊笑著的孩子。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想要給你添麻煩的……”
“不要緊,已經沒事了。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陽斗搖搖頭。“我也已經完全沒事了!”
“看來至少是陽斗的問題得到解決了,可喜可賀啊。”戴面具的小孩說道,“如果你們回去了讓菲卡看到恢復了的陽斗,跟他好好聊聊的話,他也能變回以前的樣子的。這樣我的任務就完成啦!”
“你是誰?你為什麼知道我們的事情?”
快斗再一次問道——只是這回的語氣要溫和多了。
“你可以叫我拜隆,我和你們的父親是在他的旅途上認識的。那時候我們因為一些事故和誤會結識了,誤會解決時成為了朋友。別看我這副模樣,我跟你們父親同歲哦!變成這樣就是那時候的事故造成的,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原本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聯繫,沒想到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他寄來的信,雖然署名是沒見過的菲卡博士,但我認得那是他的字,和他那說話的口吻。他在信裡苦訴妻子的病逝和小兒子的病,還有你們倆離家出走的事,希望我能幫你們一把。
“你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傳說嗎?越是關係親密的家人,靈魂的聯繫越是緊密。如果一方對另一方的思念或者擔憂變得太強烈的話,病就會由心而生,侵蝕他們的靈魂。思念的那一方——就像你們的母親和陽斗——如果思念和擔憂得不到解決的話,侵蝕會愈發加深,直到靈魂被消耗殆盡,肉體也會隨之死去。解決問題的根源在哪裡呢?在被思念的那一方——也就是菲卡他自己,還有你,快斗。”
拜隆搖搖頭。“要是他能再早一些寫信告訴我就好了!可能是當年的事故讓他對我存有愧意,實在是受不了了才來拜託我的吧。我為什麼會相信這個傳說呢?因為這曾經發生在我的家庭裡,而我的長子發現得很快,是他解決了一切,到現在我還很感謝他,也對我的兒子們感到愧疚。所謂的家人,就是需要互相扶持的存在吧?”
快斗終於漸漸想通:父親太想為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所以奔波在外;母親過於擔心父親,所以她得了病;因為過分的在意讓父親和自己背起太重的責任,母親和陽斗看在眼裡,越是怕成為負擔,由心而生的病也越嚴重。如果他們有誰從一開始便敞開心胸好好說出來的話,或許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吧。
家人就在眼前,為什麼不好好地看向他們呢?他們比任何的擔心和顧慮更加真實,不是嗎?快斗抱住弟弟,心中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任何一句。“我已經沒有問題了,哥哥不用再擔心了!我知道哥哥一直也很辛苦,想要救媽媽,要為爸爸分擔一切,要照顧我。我也不會隱瞞對哥哥你的擔憂了,有什麼我也都會好好說出來的,所以哥哥不管是開心還是痛苦的事情也要跟我說,跟弟弟撒嬌也不是那麼讓人羞恥的事情哦!如果……如果連哥哥你也倒下了的話,我沒有哥哥你那麼堅強,會不知道怎麼辦的……”
快斗察覺到這是陽斗第一次帶祈求的感情對他說話。他放開陽斗,握住弟弟的小手來回輕輕的撫摸。眼淚早在很久以前於心底裡流干,快斗已經不懂得該如何哭泣;現在一切的難過和壓力煙消雲散,他依舊沒有流淚,但眼眶和他的心一樣發燙。
回到家裡的時候菲卡已經從小工坊裡出來,正坐在客廳對著窗外出神。陽斗二話不說撲上去大聲喊了句“爸爸我們回來啦”,菲卡先是愣了愣,爾後抱起小兒子不住地哭起來。好不容易情緒穩定下來後,他正要對兒子們說“對不起”,話到一半被快斗打斷了。
“我們彼此都有責任,這種話還是不要說了。父親,我們好好談談,可以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