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念撮影
寧靜的貴賓室裡,窗檯上幾盆綻放得火花的仙客來正恣意接受著金黃陽光的洗禮,從向上翻捲的花瓣中心,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被引導至此處,端坐於沙發上的青髮青年仔細地聆聽著對面女性的話語,偶爾,也與其交會著短暫的對話。
當談話告一段落,彼此需要詢問的事項都已經確認完畢,終於,青年取下了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將其輕輕放置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這樣好嗎?」女性以溫柔的聲音詢問,塞在耳後的幾縷髮絲,隨著動作滑落於側頸。
「嗯……沒關係,我想這樣會比較好。」
微笑著,如此回答的青髮青年拿起鋼筆,簽下了散落於桌面上的文件。
Johan Anderson
1》
一名背著簡易行囊,在肩頭上掛著紅色外套的棕髮旅人泰然自若地沿著波光粼粼的萊茵河河堤行走。從河面上吹來,帶著涼爽水氣的陣陣微風不時吹動他額前的髮絲,偶爾會令他為了看清楚前方的道路,稍微瞇起雙眼。
即使與周圍五官深邃的行人相比,旅人的面容明顯來自不同國度,但在這到處都是觀光客的景點當中,個頭不高的他其實也不特別引人注目。他就這樣踏著自己的步調,與無數人們擦肩而過。
逆著從河上吹來的風,一架白色的紙飛機搖搖晃晃地從街道上飛來,陡然降落在旅人前方的路面上,令他停下腳步。
彎下身,他用左手撿起不偏不倚墜落在自己鞋子前數公分的紙飛機。由於一時的好奇心,他轉頭面向市街,把目光投向紙飛機飛來的方向。
穿越過重重的人群,一名看上去不滿十歲的青髮孩子追著紙飛機飛行的軌跡,向他跑了過來。
「────」
在看清楚那朝自己跑來的小小身影時,旅人棕髮底下的琥珀色眼瞳不可置信地睜大,更因為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訝異之情,而只能呆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 ──十代?怎麼了……什麼?! 』
在感受到旅人內心劇烈震撼的瞬間,一名普通人無法看見的龍人精靈現身於他的身後。然而,就連精靈在看見旅人視線所焦距的人物後,也一時啞口無言。
───…那是令人難忘,彷佛浸潤了湖泊與森林間青綠的髮色。
跑過來的孩子身上穿著一件圓領的淺霞色襯衫,搭配一件有菱紋圖案的黑色針織罩衫與淺藍色的牛仔褲。在那隨奔跑動作而搖晃的蓬鬆前髮底下,堅挺的鼻梁刻劃出他稚嫩卻俊俏的五官,一雙明亮的水綠色大眼神采奕奕。不論是五官的輪廓,或是整體的氣質,青髮的孩子都未免與他們所知的一名人物過於相近。
當十代還處於震撼中時,孩子已經跑到了他的面前。顯然是對出現在十代背後一臉嚴肅的龍人精靈感到害怕,只見青髮孩子的肩膀大大跳了一下,身體也微微地往內縮,臉上浮現出畏懼的神色。
孩子的反應把十代從原本的震撼中拉回現實,同時也讓他再度感到吃驚。手裡拿著紙飛機,十代蹲下身,好讓自己的視線可以與青髮的孩子同高。
「呃……You can see my friend?Don't worry, there's nothing to be afraid of. 」
雖然不知道英語可不可以與眼前的孩子溝通,十代仍試圖透過自己的表情與聲音來展現親切的態度,以安撫孩子的情緒。幸好孩子隨後就輕輕點了一下頭,但他顯然無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仍時不時就把好奇的眼光瞄向在十代身後的龍人精靈。
「Your paper plane?」
盡可能和善的微笑著,他將手中潔白的紙飛機遞到孩子眼前。
如果這只是巧合,那就讓這小小的邂逅到此畫下句點,成為回憶然後分別吧、如此想著的旅人,卻迎來了孩子其他的行動。
「為什麼,你要笑得那麼難過呢?」
不是將紙飛機拿走,而是像要安慰自己那樣地,用兩手小小的掌心包裹住了自己拿著紙飛機的手──對青髮孩子這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旅人一時不知該對他突然講出了日語的這一件事、還是該對他說出的話語內容做出反應才好。
隔了幾秒,十代才好不容易能夠開口講話。
「……你,原來會說日語嗎?你叫做什麼名字?」
青髮的孩子微微側頭。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這是開玩笑的吧?隱藏住心中的想法,十代繼續追問。
「你的爸爸媽媽呢?他們在哪裡?」
「?」
方才還能順暢答話的孩子,此刻卻像什麼都不曉得一樣,只是眨著清亮的大眼,疑惑地望著他的臉。
『 別問了,十代,那孩子──不是一般人 』
「尤貝爾?」
『 不信的話,你仔細看看他的眼睛 』
「眼睛嗎……」
十代半信半疑地望進青髮孩子的眼。那是一點烏雲也沒有,如晴空般澄澈清亮的水綠色眼瞳。然而,在那透明的虹膜上,除了自己與尤貝爾以外,卻映照不出周圍其他行人的身影。
『 恐怕別人也看不見他吧!十代,再這樣下去你會引起別人注目的 』
聞言,棕髮的旅人小心地張望周圍的情況,確實有些人正以困惑的眼神注視著自己,但一對上視線,那些人就又立刻心虛似地把目光移開了。一想到剛才自己在旁人眼裡都只是在自言自語的樣子,不論是誰看見了,都會覺得十分可疑。
但是……
十代回過頭,年幼的青髮孩子仍以不帶任何惡意,也沒有任何企圖的純真表情站在自己面前。
「啊。」
突然,青髮的孩子輕輕喊了一聲。
「我知道和這個一樣的戒指喔!」
抓住十代的手,發現了他無名指上所戴的銀色戒指的孩子,露出了像發現寶藏一樣的閃亮笑容。
「!」
被喚做尤貝爾的龍人精靈仍沒有露掉棕髮青年在聽到這句話時,臉上那彷彿被揍了一記悶拳的表情。
將背後的雙翼展開,尤貝爾越過十代,飛過去停在孩子的身旁。兩人間突然縮短的距離,讓後者因為不安而直往十代的懷裏鑽。
『 哼,剛剛那是在暗示我們不能丟下他嗎……有趣,這孩子難不成是那傢伙的種? 』
尤貝爾突然的一句話讓十代頓時渾身僵硬了。
『 但是……這種詭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氣息上更偏向【這一側】呢 』
沉吟著,黃昏與暗綠的異色雙瞳上下打量著青髮孩子的模樣。
躲進十代懷裡的青髮孩子怯生生地抬起頭偷瞄著尤貝爾,一看到那充滿懷疑的目光,又立刻把臉埋進十代的胸膛。
2》
「來這裡,我幫你把頭髮吹乾。」
和哭著一張臉的青髮孩子一起從浴室裡走出來,上衣和褲子幾乎各濕一半的十代有些狼狽的拿起吹風機,拍拍椅子上的坐墊,示意孩子坐下。
因為孩子強烈地抗拒洗澡,所以原本的上衣不小心在浴室裡弄濕了。現在孩子身上穿的是十代替換用的紅黑色法蘭絨格紋襯衫。原本因為碰到水而滿臉沮喪的孩子在穿上以小孩子的身材來說過於大件的衣服以後,似乎感到很有趣的樣子,迅速就轉換了心情,不時甩動長長的袖口,一人玩著獨角戲。
「我還想再玩一下。」
「不要亂動……先讓我把頭髮吹乾再說。」
「可以騎馬嗎?」
「不行。」
「可是我想要……」
「不行,已經很晚了,好孩子要早點睡,才會長得高。」
一面用手撥弄著隨熱風逐漸乾燥蓬鬆起來的細柔髮絲,一面隨口哄著小孩,十代的聲音裡有些許無奈。
結果,由於無法將在路上初次見面的青髮孩子放置不管,十代只能把無法為人所見的他帶在自己身旁。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即使別人看不到孩子的身影,十代卻可以實際碰觸到他,相對的,孩子也只肯緊緊黏著十代,不願與他人有所接觸。
雖然外表是人類小孩的模樣,但一天觀察下來十代還是發現了孩子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例如,雖然會感到冷熱,卻不需要進食、雖然擁有實體,但別人卻無法看見也無法聽見他……確實就如尤貝爾所說,比起人類,孩子更偏向『精靈』的一側。
「可是,我是不會再長高的喔!」
「……是嗎。」
即使再嘗試詢問孩子的姓名,不管多少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有『我沒有名字』這短短的一句話而已。
當然,他也豁出去般的直接亮出了存在手機裡的照片,詢問孩子是否對照片裡的人有印象,但是……
『哈哈哈,這個人,是長大的我喔!』
孩子卻是像這樣,令人分不清楚是認真的回答,還是根本沒有搞懂問題,只是因為覺得有趣而開懷大笑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
十代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沈重過。
為什麼與約翰長得一模一樣,卻是以小孩子的樣貌出現?又是為了什麼出現在他的面前?
儘管疑點重重,十代卻沒有任何解謎的手段。
感覺手掌底下孩子的髮根裡已經沒有濕氣,十代切斷了吹風機的電源。
「不管,就算天塌下來也一樣,小孩子晚上的工作就是早點上床睡覺。」
「那是什麼啊?天塌下來?怎麼可能嘛……」
孩子小小的笑了,從椅子上跳下來,自動自發的鑽進床上的棉被裡。正當十代心裡想著還真是意外乖巧的時候,孩子在自己身旁挪出一個空間,然後用期待的眼神望著自己。
「先說好,我還有事情要處理,不能陪你一起睡。」
名為失望的陰霾頓時佈滿了孩子的臉龐。
「我想聽故事,可以嗎?」
「你得等我一下。」
十代攤開兩手,讓他看自己身上濕透的衣服。
「我先去洗澡,你就乖乖在床上等我,可以嗎?」
「嗯。」
「很好!」
點點頭,十代從行囊裡抽出替換的衣物,往浴室走去。在浴室門口,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般,他突然停下腳步。
「羽翼栗子球。」
『 Kuri?Kurikuri 』
隨著他輕聲的呼喚,一有著白色羽翼,深棕色的毛絨絨精靈隨即浮現在他肩膀附近的位置。
「不好意思,能幫我照看一下那孩子嗎?」
精靈眼裡充滿笑意,在半空中輕輕點了一下,便飛往棕髮青年身後的白色床鋪。
「哇──!」
在十代關上浴室的門前,聽見的是孩子興奮的呼聲。
當他再度從浴室裡出來時,孩子已經在床上睡著了。
床頭微黃的燈光映照著青髮孩子沈睡的側臉,被單底下小小的胸膛也隨著均勻的呼吸而微微地上下起伏。
看見他走出來,羽翼栗子球從枕頭上緩緩浮起。
「謝謝,辛苦你了,夥伴。」
『 Kuri 』
像在說「不用在意」一般,羽翼栗子球的身影逐漸淡出消失。
「………。」
走到床沿邊坐下,十代神色複雜地看著沉睡中的青髮孩子。
如果只看外貌,孩子根本就是縮小版的約翰.安德森。不管是眉毛延伸的角度、眼睛、鼻樑的線條、抿起的嘴唇,與下巴的稜線……所有的一切,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與大人版的約翰.安德森極為神似。
棕髮青年不自覺往前伸出的手,在即將碰觸到孩子臉龐的數公分前停下。
「……尤貝爾,你怎麼看?」
龍人精靈半透明的身影在棕髮青年身邊浮現。
『 我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孩子既不是幽靈,也不是精靈,但是 』
同樣望著青髮孩子安詳的睡臉,尤貝爾繼續說了下去。
『 他身上有你和那傢伙的氣息,十代 』
「有我的…?不,可是…那怎麼可能?難道……果然是約翰?那,為什麼到現在才……」
為了避免吵醒孩子而壓低的聲線中出現了一絲慌張的紊亂,青年琥珀色的瞳孔深處,浮現了痛苦之色。
『 冷靜點,十代 』
精靈陰柔磁性的話音裡充滿憐慈的愛意。
『 至少我感覺不到惡意。如果他有一絲想傷害你的意圖,我一定會察覺的 』
「……嗯。」
『 至於他是為了什麼目的才接近我們──我有預感,他應該不會隱藏太久。所以十代,今晚你就安心休息吧,我會替你警戒的 』
「謝謝你,尤貝爾。」
儘管口頭上接受了尤貝爾安慰的話語,棕髮的青年卻暗自握緊拳頭。隨著加重的力道,左手無名指上那一輪銀色的束縛似乎從手指的根部開始,將他的心靈也逐漸束緊。
3》
隔天,棕髮的青年是被吹拂到臉上的風喚醒的。
睜開眼睛,本應睡在自己身旁的青髮孩子已經不知去向,只剩下床單上凌亂的皺褶。
太好了……原來只有我一個人。
隨著迷濛的意識裡浮現的想法,他再度閉上雙眼,但是,卻有什麼東西輕輕碰到了他的頭上,不讓他輕易回到夢鄉。
伸手把那東西拿到自己面前一看──是架白色的紙飛機。
「!」
原本還殘存在棕髮青年琥珀色雙眼裡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他掀開被單,快速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以目光搜尋青髮孩子那小小的身影。
除了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風以外,房間內也未免太過明亮──因為感到些許刺眼,十代舉起一手暫時擋在眉毛上方,任憑感覺去追尋流動的風與光線的來向,最後,他的視線停在被大大打開的落地窗外的陽台上。
青髮的孩子背對著他站在那裡,腳邊散落著許多架白色的紙飛機。上午明亮的陽光從遙遠的藍空中灑下,強烈的光線使得他那小小的背影似乎變得有點模糊。
感覺,就像要被帶去哪裡一樣──
心頭莫名的一緊,十代坐在床緣,以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等待心情,屏息看著青髮孩子的一舉一動。
彎下身,孩子撿起其中一架紙飛機,看準了風勢揮動手臂,將其遠遠地往陽台外拋飛出去。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一架,接著又一架……無數潔白的紙之翼在他手中被送往了遠處的天空,消失在視線之外。
不斷看著這一幕的十代,被觸動了心中許久以前的記憶。
啊啊,原來是這樣──他心想。
那曾經,是他宣告道別的訊號。
────我決定,要去旅行了。
把隨手折的一架紙飛機往外頭的藍天高高地送飛出去,他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青髮青年說道。
如果那時有面對著對方說就好了、雖然現在是這麼想的,但他依舊不確定如果能夠回到那個當下,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對方的臉。
因為,隔了好幾秒才終於響起的話音是那麼寧靜,寧靜到──未免令人感覺太過寂寞。
────……是嗎?什麼時候?
沒有問他要去哪裡,沒有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只是一句簡單的,接受了一切的話語。
名為約翰.安德森,曾與他交換了彼此相伴誓約的那個男人,如此簡單的,就用自己的寂寞,包容了他的選擇。
一旦把所有前因後果都用名為回憶的線索串聯起來,十代也頓時理解了孩子為何要以紙飛機作為契機,來與自己相遇。
恐怕是因為自己當時的背影對那個人來說,是難以忘懷的畫面(記憶)吧!
所以,才會藉由這種迂迴的方式,來讓他想起過去的事情。
但即使對這一點感到釋懷,原本未解決的疑問也接踵而來。
「那個時候,我沒有說『再見』,是因為我不能給你『我會回去』的期待。」
下了床,向陽台走去,十代一面輕輕向不在此處的對象傾訴,一面露出寂寞的苦笑。
「我知道⋯⋯你也曉得我在想什麼,所以我才能乾脆地離開。」
來到孩子身後的十代,將他那小小的身體抱起。
「你到底是什麼?」
回過頭來的青髮孩子,給了棕髮的旅人一個大大的笑臉。
4》
如果自己的這份情感總有一天會停止,那麼他又會如何?
青年不只一次地思索這個問題。
看著手中最後一張與那個人一起合照的照片,青年懷念著曾一起渡過的美好時光。
但是,這是一個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就像選擇了不斷旅行的年輕旅人一樣,他也轉而認真地面向眼前的現實,為渡過僅有一次的完美人生而努力。
但是,果然──
說已經沒有其他想做的事這一點,是騙人的。
5》
被旅人一把抱起的青髮孩子用兩手環抱住旅人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像要確認什麼似地,孩子在他耳邊以小小的聲音開口。
「你還記得?」
聽見這句問話,十代的目光變得柔和。
雖然自己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為了如何繼續自己無止盡的旅程而思考著,也時常為了自己如果要繼續曖昧地在這個世界裡生存下去會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而做出割捨,但是惟有這個問題,他能夠明白地做出回答。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
「嗯,你只是平常不會去想而已吧。」
孩子鬆開手,挺直上半身,以寂寞的視線盯著旅人琥珀色瞳孔的深處。
十代疑惑的看著孩子臉上那有些寂寥的表情。
「你究竟是⋯?」
「你還記得寶玉獸的特性是什麼嗎?」
沒有正面回答,青髮的孩子向他提出第二個問題。
「就算被破壞了,也會留在場上⋯⋯」
「『人』啊,也是一樣的哦!」
瞬間,孩子臉上原本寂寥的表情有如烏雲散去的雨後天空一般亮了起來。露出純真笑容的他再度揮手做出拋扔的動作,但這次扔出的不是紙飛機,而是一個小小的紙團。
紙團被孩子高高地拋向兩人頭頂的空中,在十代的目光追逐著那即將失墜落下的紙團時,他抱著孩子的兩手之間突然一輕。
「我等你!」
青髮孩子的最後一句話仍在空氣中振顫,但十代懷裡卻已空無一人,只留下環抱空氣的虛無感。
「 」
一細微到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在十代的腳邊響起。
他彎下身,在散落滿地的白色紙飛機堆當中撿起孩子方才扔出的紙團,把那皺成一團的紙小心翼翼的攤開。紙雖然有些泛黃,但本身沒有任何破損。
紙團的中心,藏著一把古銅色的鑰匙。
完全攤開來的紙上列著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左下角黑色的鋼筆墨跡則以十代無比熟悉的字跡簽了一份署名。
Johan Anderson
那是一份銀行的保管契約,地址在瑞士──他目前所在的國家裡。
6》
行員沒想到會遇上有人來領取那個保管櫃裡存放物品的一天。原因很簡單,那個保管櫃存在的時間幾乎已經成為了銀行歷史本身的一部分。
十代的到來造成了銀行內部一陣小小的騷亂,在經過無數次身分確認之後,十代總算被帶往一間安靜的招待室。
「咳⋯⋯很抱歉,您是想取出約翰.安德森先生寄放在本行保險櫃裡的物品,是嗎?」
「是的。」
「好的,因為安德森先生當初限制只有特定人士才能領取他所寄放的物品,請問您貴姓大名?」
「遊城十代。」
儘管姓名、目的之類的問題已經被不同的行員輪流詢問了好幾遍,他也提供了私人的證件給銀行去驗明真偽,十代仍然耐心地回答著眼前男行員的問題。
但是,這次的行員卻從口中輕輕發出了「啊」的一聲。
沒問題吧?十代無語地以眼神傳遞自己的困惑。
「不⋯沒什麼,恕我失禮。最後,依據當初客戶的要求,您還得再向本行出示其他信物,我們才能讓您領取保管櫃裡的東西。」
信物?
行員突然的要求讓十代有些手足無措,他有些遲疑地拿出遺留在紙團裡的那把鑰匙,但行員只拿起來看了一眼,便把鑰匙交還給十代,然後搖頭。
「這的確是本行保管櫃的鑰匙沒錯,但是很可惜,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
沒想到會在接近迷宮終點的大門前遭到挫敗。坐在柔軟到足以令他陷入其中的沙發椅裡,十代深深地低下頭,兩手祈禱似地緊緊交握,抵在自己的眉間,強迫自己在腦袋裡快速搜索其他任何可能與信物兩個字有所關聯的物品與記憶。
『 十代,他說信物,你有什麼頭緒嗎 』
自十代踏入銀行起便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的龍人精靈尤貝爾,也因為許久不見對方陷入如此苦惱的模樣而擔心起來,但他現在卻連回應這份關心的餘裕都沒有。
信物?約翰,到底那是什麼?
即使不停地思考著,他仍然沒有頭緒。是什麼?到底是什麼?約翰想要交給他,特地留在這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就算他想起了兩個人曾一起渡過的那些時光,想起了那些有著歡笑,也有著爭吵的日子,他也完全沒有約翰曾經以『信物』的名義,交付給自己的物品的相關記憶──
「遊城先生,您還好嗎?」
『 十代 』
同時來自行員與尤貝爾的呼喚,讓他暫時從漩渦般的思考中被拉了出來。意識到自己異常失常的混亂,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重新把頭抬起來。
「啊……」
在放下原本抵在眉心前緊緊交握的兩手時,旅人睜開的琥珀色雙眼,看見了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一輪銀色──
用些微顫抖的手取下自從戴上以後便不曾取下過的戒指,十代把那戒指交給了行員。
行員收下戒指,說了句「請容許我稍微離開一下」後,便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 看樣子,是中了呢 』
目送行員離開的背影,尤貝爾把目光轉回因為過於激動,至今依然無語地緊握住自己左手的棕髮青年。
儘管可以直接感應到對方內心深處那極為激昂的情緒波動,龍人的精靈仍靜靜地在旁等待青年將自己心中的情感化為言語成形。
「……尤貝爾,如果……如果我打算忘了他,或者不小心忘了他,把戒指扔了的話……」
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麼一樣,旅人那壓抑著的沙啞嗓音微微顫抖。
『 啊啊,事到如今,真的讓人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呢,那個笨蛋 』
送上一句淡淡的附和,有著妖豔的黃昏及暗綠雙眸的精靈再度往旁邊移開了視線,凝望在窗戶外頭的花檯上開得叢簇火花的天竺葵。
「……────!」
再度深深地低下頭,被布料吸收了聲音的深色雨點,自棕髮青年臉上零落。
7》
半個小時以後,銀行的行員才總算回到接待室裡。他一坐下,便將一對放在深藍色天鵝絨盒內的銀色戒指恭敬地放到十代面前的桌上。
「────核對無誤。請原諒我先前的失態,我只是意外客戶竟然能準確預測百年後前來取物的人物姓名。這當中想必有許多故事吧!」
「……嗯,你說得沒錯。」
原本,為了掩飾自己與一般人類相比過於長生的秘密而打算否定的十代,突然改變了想法。
「的確有很多說不完、也說不清的故事。」
「久等了,讓我帶您前往保險櫃吧!您應該會想要自己打開吧?」
他拿到的是一本厚厚的相冊,與七枚靜靜沈睡,色彩與光澤各異的璀璨寶石。
看來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自己的身影也留在了許多地方。
旅人憐惜的指尖輕輕撫過一張又一張的相片,翻過一頁又一頁的回憶。
裡頭的自己、以及與那個人、與許多人的合照,實際上都已經那麼遙遠,此時卻是觸手可及、實體的記憶。
相冊裡甚至包含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令人不禁想問:到底是怎麼收集來的啊!
────像路標一樣,紀錄著旅人人生一路行來軌跡的許多照片
就像在默默提醒他,即使生命形態改變了,他仍然是以身為『人類』的部分為基礎,一點一滴成為現在的自己。
「笨蛋約翰⋯⋯」
最後的一頁,是兩人幼時照片的並列,以及兩人最後一張的合照。
照片裡小時候的約翰.安德森,不只長相,就連衣著,都與自己在萊茵河畔所遇到的那名青髮孩子一模一樣。
「笨蛋⋯約翰⋯⋯」
────如此令人懷念
從今以後,這麼走下去也無妨,一定沒問題的。
旅人彷彿聽見了青年的聲音。
「你怕我會忘記自我嗎?太小看我了⋯⋯」
旅人將戴回手上的銀色指輪湊近下唇,感受那微微的冰涼。
「我可是一直⋯⋯」
如此害怕自己忘了你啊
8》
「這樣就可以了嗎?如果那個我把戒指丟掉了怎麼辦?你不會擔心嗎?」
女性的銀行行員暫時離去以後,站在坐在沙發裡的青髮青年身旁的紅色制服棕髮少年開口詢問,同時,也低頭觀察著對方臉上的表情。
「嗯,老實說,我也煩惱了很久,這會不會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之類的。可是,」
儘管口裡訴說的是煩惱,但在青髮青年臉上的,卻是非常、非常溫柔的神情。
「我──相信十代。」
沙發的另一邊,挽著青年手臂的青髮孩子,也抬起頭觀望對方的神色。
「你可以去找他的,不是嗎?」
「十代在迷惑,而我光是待在他身邊,也沒辦法幫他找到解答吧。」
青年撫摸著青髮孩子的頭頂。
「有時候,人必須先迷路然後才能釋懷⋯⋯不只十代,我也一樣。如果這是十代選擇的未來,那我不陪他一起繞遠路是不行的。」
「不愧是立志成為『橋樑』的人,思考的方向就是與別人不一樣。你啊,不會太有餘裕了嗎?那種想法。」
棕髮的少年道。
「啊哈哈,我也時常被人講呢⋯⋯」
即使那話語中存有幾分殘酷的現實,青年仍好像感到難為情一樣地笑了。但是很快的,他便停下了笑聲。
「一定會被罵笨蛋的吧……」
喃喃自語著,青年闔上了相冊,少年與孩子的身影隨之消失。
協助他辦理保管契約的女性行員回到了貴賓室裡。
「久等了,請跟我來,我帶您去挑選保險櫃。」
被對方的聲音帶回現實,約翰站起身。
「啊啊,麻煩妳了。」
被引導至此處,端坐於沙發上的青髮青年仔細地聆聽著對面女性的話語,偶爾,也與其交會著短暫的對話。
當談話告一段落,彼此需要詢問的事項都已經確認完畢,終於,青年取下了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將其輕輕放置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這樣好嗎?」女性以溫柔的聲音詢問,塞在耳後的幾縷髮絲,隨著動作滑落於側頸。
「嗯……沒關係,我想這樣會比較好。」
微笑著,如此回答的青髮青年拿起鋼筆,簽下了散落於桌面上的文件。
Johan Anderson
1》
一名背著簡易行囊,在肩頭上掛著紅色外套的棕髮旅人泰然自若地沿著波光粼粼的萊茵河河堤行走。從河面上吹來,帶著涼爽水氣的陣陣微風不時吹動他額前的髮絲,偶爾會令他為了看清楚前方的道路,稍微瞇起雙眼。
即使與周圍五官深邃的行人相比,旅人的面容明顯來自不同國度,但在這到處都是觀光客的景點當中,個頭不高的他其實也不特別引人注目。他就這樣踏著自己的步調,與無數人們擦肩而過。
逆著從河上吹來的風,一架白色的紙飛機搖搖晃晃地從街道上飛來,陡然降落在旅人前方的路面上,令他停下腳步。
彎下身,他用左手撿起不偏不倚墜落在自己鞋子前數公分的紙飛機。由於一時的好奇心,他轉頭面向市街,把目光投向紙飛機飛來的方向。
穿越過重重的人群,一名看上去不滿十歲的青髮孩子追著紙飛機飛行的軌跡,向他跑了過來。
「────」
在看清楚那朝自己跑來的小小身影時,旅人棕髮底下的琥珀色眼瞳不可置信地睜大,更因為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訝異之情,而只能呆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 ──十代?怎麼了……什麼?! 』
在感受到旅人內心劇烈震撼的瞬間,一名普通人無法看見的龍人精靈現身於他的身後。然而,就連精靈在看見旅人視線所焦距的人物後,也一時啞口無言。
───…那是令人難忘,彷佛浸潤了湖泊與森林間青綠的髮色。
跑過來的孩子身上穿著一件圓領的淺霞色襯衫,搭配一件有菱紋圖案的黑色針織罩衫與淺藍色的牛仔褲。在那隨奔跑動作而搖晃的蓬鬆前髮底下,堅挺的鼻梁刻劃出他稚嫩卻俊俏的五官,一雙明亮的水綠色大眼神采奕奕。不論是五官的輪廓,或是整體的氣質,青髮的孩子都未免與他們所知的一名人物過於相近。
當十代還處於震撼中時,孩子已經跑到了他的面前。顯然是對出現在十代背後一臉嚴肅的龍人精靈感到害怕,只見青髮孩子的肩膀大大跳了一下,身體也微微地往內縮,臉上浮現出畏懼的神色。
孩子的反應把十代從原本的震撼中拉回現實,同時也讓他再度感到吃驚。手裡拿著紙飛機,十代蹲下身,好讓自己的視線可以與青髮的孩子同高。
「呃……You can see my friend?Don't worry, there's nothing to be afraid of. 」
雖然不知道英語可不可以與眼前的孩子溝通,十代仍試圖透過自己的表情與聲音來展現親切的態度,以安撫孩子的情緒。幸好孩子隨後就輕輕點了一下頭,但他顯然無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仍時不時就把好奇的眼光瞄向在十代身後的龍人精靈。
「Your paper plane?」
盡可能和善的微笑著,他將手中潔白的紙飛機遞到孩子眼前。
如果這只是巧合,那就讓這小小的邂逅到此畫下句點,成為回憶然後分別吧、如此想著的旅人,卻迎來了孩子其他的行動。
「為什麼,你要笑得那麼難過呢?」
不是將紙飛機拿走,而是像要安慰自己那樣地,用兩手小小的掌心包裹住了自己拿著紙飛機的手──對青髮孩子這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旅人一時不知該對他突然講出了日語的這一件事、還是該對他說出的話語內容做出反應才好。
隔了幾秒,十代才好不容易能夠開口講話。
「……你,原來會說日語嗎?你叫做什麼名字?」
青髮的孩子微微側頭。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這是開玩笑的吧?隱藏住心中的想法,十代繼續追問。
「你的爸爸媽媽呢?他們在哪裡?」
「?」
方才還能順暢答話的孩子,此刻卻像什麼都不曉得一樣,只是眨著清亮的大眼,疑惑地望著他的臉。
『 別問了,十代,那孩子──不是一般人 』
「尤貝爾?」
『 不信的話,你仔細看看他的眼睛 』
「眼睛嗎……」
十代半信半疑地望進青髮孩子的眼。那是一點烏雲也沒有,如晴空般澄澈清亮的水綠色眼瞳。然而,在那透明的虹膜上,除了自己與尤貝爾以外,卻映照不出周圍其他行人的身影。
『 恐怕別人也看不見他吧!十代,再這樣下去你會引起別人注目的 』
聞言,棕髮的旅人小心地張望周圍的情況,確實有些人正以困惑的眼神注視著自己,但一對上視線,那些人就又立刻心虛似地把目光移開了。一想到剛才自己在旁人眼裡都只是在自言自語的樣子,不論是誰看見了,都會覺得十分可疑。
但是……
十代回過頭,年幼的青髮孩子仍以不帶任何惡意,也沒有任何企圖的純真表情站在自己面前。
「啊。」
突然,青髮的孩子輕輕喊了一聲。
「我知道和這個一樣的戒指喔!」
抓住十代的手,發現了他無名指上所戴的銀色戒指的孩子,露出了像發現寶藏一樣的閃亮笑容。
「!」
被喚做尤貝爾的龍人精靈仍沒有露掉棕髮青年在聽到這句話時,臉上那彷彿被揍了一記悶拳的表情。
將背後的雙翼展開,尤貝爾越過十代,飛過去停在孩子的身旁。兩人間突然縮短的距離,讓後者因為不安而直往十代的懷裏鑽。
『 哼,剛剛那是在暗示我們不能丟下他嗎……有趣,這孩子難不成是那傢伙的種? 』
尤貝爾突然的一句話讓十代頓時渾身僵硬了。
『 但是……這種詭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氣息上更偏向【這一側】呢 』
沉吟著,黃昏與暗綠的異色雙瞳上下打量著青髮孩子的模樣。
躲進十代懷裡的青髮孩子怯生生地抬起頭偷瞄著尤貝爾,一看到那充滿懷疑的目光,又立刻把臉埋進十代的胸膛。
2》
「來這裡,我幫你把頭髮吹乾。」
和哭著一張臉的青髮孩子一起從浴室裡走出來,上衣和褲子幾乎各濕一半的十代有些狼狽的拿起吹風機,拍拍椅子上的坐墊,示意孩子坐下。
因為孩子強烈地抗拒洗澡,所以原本的上衣不小心在浴室裡弄濕了。現在孩子身上穿的是十代替換用的紅黑色法蘭絨格紋襯衫。原本因為碰到水而滿臉沮喪的孩子在穿上以小孩子的身材來說過於大件的衣服以後,似乎感到很有趣的樣子,迅速就轉換了心情,不時甩動長長的袖口,一人玩著獨角戲。
「我還想再玩一下。」
「不要亂動……先讓我把頭髮吹乾再說。」
「可以騎馬嗎?」
「不行。」
「可是我想要……」
「不行,已經很晚了,好孩子要早點睡,才會長得高。」
一面用手撥弄著隨熱風逐漸乾燥蓬鬆起來的細柔髮絲,一面隨口哄著小孩,十代的聲音裡有些許無奈。
結果,由於無法將在路上初次見面的青髮孩子放置不管,十代只能把無法為人所見的他帶在自己身旁。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即使別人看不到孩子的身影,十代卻可以實際碰觸到他,相對的,孩子也只肯緊緊黏著十代,不願與他人有所接觸。
雖然外表是人類小孩的模樣,但一天觀察下來十代還是發現了孩子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例如,雖然會感到冷熱,卻不需要進食、雖然擁有實體,但別人卻無法看見也無法聽見他……確實就如尤貝爾所說,比起人類,孩子更偏向『精靈』的一側。
「可是,我是不會再長高的喔!」
「……是嗎。」
即使再嘗試詢問孩子的姓名,不管多少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有『我沒有名字』這短短的一句話而已。
當然,他也豁出去般的直接亮出了存在手機裡的照片,詢問孩子是否對照片裡的人有印象,但是……
『哈哈哈,這個人,是長大的我喔!』
孩子卻是像這樣,令人分不清楚是認真的回答,還是根本沒有搞懂問題,只是因為覺得有趣而開懷大笑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
十代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沈重過。
為什麼與約翰長得一模一樣,卻是以小孩子的樣貌出現?又是為了什麼出現在他的面前?
儘管疑點重重,十代卻沒有任何解謎的手段。
感覺手掌底下孩子的髮根裡已經沒有濕氣,十代切斷了吹風機的電源。
「不管,就算天塌下來也一樣,小孩子晚上的工作就是早點上床睡覺。」
「那是什麼啊?天塌下來?怎麼可能嘛……」
孩子小小的笑了,從椅子上跳下來,自動自發的鑽進床上的棉被裡。正當十代心裡想著還真是意外乖巧的時候,孩子在自己身旁挪出一個空間,然後用期待的眼神望著自己。
「先說好,我還有事情要處理,不能陪你一起睡。」
名為失望的陰霾頓時佈滿了孩子的臉龐。
「我想聽故事,可以嗎?」
「你得等我一下。」
十代攤開兩手,讓他看自己身上濕透的衣服。
「我先去洗澡,你就乖乖在床上等我,可以嗎?」
「嗯。」
「很好!」
點點頭,十代從行囊裡抽出替換的衣物,往浴室走去。在浴室門口,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般,他突然停下腳步。
「羽翼栗子球。」
『 Kuri?Kurikuri 』
隨著他輕聲的呼喚,一有著白色羽翼,深棕色的毛絨絨精靈隨即浮現在他肩膀附近的位置。
「不好意思,能幫我照看一下那孩子嗎?」
精靈眼裡充滿笑意,在半空中輕輕點了一下,便飛往棕髮青年身後的白色床鋪。
「哇──!」
在十代關上浴室的門前,聽見的是孩子興奮的呼聲。
當他再度從浴室裡出來時,孩子已經在床上睡著了。
床頭微黃的燈光映照著青髮孩子沈睡的側臉,被單底下小小的胸膛也隨著均勻的呼吸而微微地上下起伏。
看見他走出來,羽翼栗子球從枕頭上緩緩浮起。
「謝謝,辛苦你了,夥伴。」
『 Kuri 』
像在說「不用在意」一般,羽翼栗子球的身影逐漸淡出消失。
「………。」
走到床沿邊坐下,十代神色複雜地看著沉睡中的青髮孩子。
如果只看外貌,孩子根本就是縮小版的約翰.安德森。不管是眉毛延伸的角度、眼睛、鼻樑的線條、抿起的嘴唇,與下巴的稜線……所有的一切,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與大人版的約翰.安德森極為神似。
棕髮青年不自覺往前伸出的手,在即將碰觸到孩子臉龐的數公分前停下。
「……尤貝爾,你怎麼看?」
龍人精靈半透明的身影在棕髮青年身邊浮現。
『 我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孩子既不是幽靈,也不是精靈,但是 』
同樣望著青髮孩子安詳的睡臉,尤貝爾繼續說了下去。
『 他身上有你和那傢伙的氣息,十代 』
「有我的…?不,可是…那怎麼可能?難道……果然是約翰?那,為什麼到現在才……」
為了避免吵醒孩子而壓低的聲線中出現了一絲慌張的紊亂,青年琥珀色的瞳孔深處,浮現了痛苦之色。
『 冷靜點,十代 』
精靈陰柔磁性的話音裡充滿憐慈的愛意。
『 至少我感覺不到惡意。如果他有一絲想傷害你的意圖,我一定會察覺的 』
「……嗯。」
『 至於他是為了什麼目的才接近我們──我有預感,他應該不會隱藏太久。所以十代,今晚你就安心休息吧,我會替你警戒的 』
「謝謝你,尤貝爾。」
儘管口頭上接受了尤貝爾安慰的話語,棕髮的青年卻暗自握緊拳頭。隨著加重的力道,左手無名指上那一輪銀色的束縛似乎從手指的根部開始,將他的心靈也逐漸束緊。
3》
隔天,棕髮的青年是被吹拂到臉上的風喚醒的。
睜開眼睛,本應睡在自己身旁的青髮孩子已經不知去向,只剩下床單上凌亂的皺褶。
太好了……原來只有我一個人。
隨著迷濛的意識裡浮現的想法,他再度閉上雙眼,但是,卻有什麼東西輕輕碰到了他的頭上,不讓他輕易回到夢鄉。
伸手把那東西拿到自己面前一看──是架白色的紙飛機。
「!」
原本還殘存在棕髮青年琥珀色雙眼裡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他掀開被單,快速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以目光搜尋青髮孩子那小小的身影。
除了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風以外,房間內也未免太過明亮──因為感到些許刺眼,十代舉起一手暫時擋在眉毛上方,任憑感覺去追尋流動的風與光線的來向,最後,他的視線停在被大大打開的落地窗外的陽台上。
青髮的孩子背對著他站在那裡,腳邊散落著許多架白色的紙飛機。上午明亮的陽光從遙遠的藍空中灑下,強烈的光線使得他那小小的背影似乎變得有點模糊。
感覺,就像要被帶去哪裡一樣──
心頭莫名的一緊,十代坐在床緣,以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等待心情,屏息看著青髮孩子的一舉一動。
彎下身,孩子撿起其中一架紙飛機,看準了風勢揮動手臂,將其遠遠地往陽台外拋飛出去。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一架,接著又一架……無數潔白的紙之翼在他手中被送往了遠處的天空,消失在視線之外。
不斷看著這一幕的十代,被觸動了心中許久以前的記憶。
啊啊,原來是這樣──他心想。
那曾經,是他宣告道別的訊號。
────我決定,要去旅行了。
把隨手折的一架紙飛機往外頭的藍天高高地送飛出去,他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青髮青年說道。
如果那時有面對著對方說就好了、雖然現在是這麼想的,但他依舊不確定如果能夠回到那個當下,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對方的臉。
因為,隔了好幾秒才終於響起的話音是那麼寧靜,寧靜到──未免令人感覺太過寂寞。
────……是嗎?什麼時候?
沒有問他要去哪裡,沒有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只是一句簡單的,接受了一切的話語。
名為約翰.安德森,曾與他交換了彼此相伴誓約的那個男人,如此簡單的,就用自己的寂寞,包容了他的選擇。
一旦把所有前因後果都用名為回憶的線索串聯起來,十代也頓時理解了孩子為何要以紙飛機作為契機,來與自己相遇。
恐怕是因為自己當時的背影對那個人來說,是難以忘懷的畫面(記憶)吧!
所以,才會藉由這種迂迴的方式,來讓他想起過去的事情。
但即使對這一點感到釋懷,原本未解決的疑問也接踵而來。
「那個時候,我沒有說『再見』,是因為我不能給你『我會回去』的期待。」
下了床,向陽台走去,十代一面輕輕向不在此處的對象傾訴,一面露出寂寞的苦笑。
「我知道⋯⋯你也曉得我在想什麼,所以我才能乾脆地離開。」
來到孩子身後的十代,將他那小小的身體抱起。
「你到底是什麼?」
回過頭來的青髮孩子,給了棕髮的旅人一個大大的笑臉。
4》
如果自己的這份情感總有一天會停止,那麼他又會如何?
青年不只一次地思索這個問題。
看著手中最後一張與那個人一起合照的照片,青年懷念著曾一起渡過的美好時光。
但是,這是一個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就像選擇了不斷旅行的年輕旅人一樣,他也轉而認真地面向眼前的現實,為渡過僅有一次的完美人生而努力。
但是,果然──
說已經沒有其他想做的事這一點,是騙人的。
5》
被旅人一把抱起的青髮孩子用兩手環抱住旅人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像要確認什麼似地,孩子在他耳邊以小小的聲音開口。
「你還記得?」
聽見這句問話,十代的目光變得柔和。
雖然自己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為了如何繼續自己無止盡的旅程而思考著,也時常為了自己如果要繼續曖昧地在這個世界裡生存下去會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而做出割捨,但是惟有這個問題,他能夠明白地做出回答。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
「嗯,你只是平常不會去想而已吧。」
孩子鬆開手,挺直上半身,以寂寞的視線盯著旅人琥珀色瞳孔的深處。
十代疑惑的看著孩子臉上那有些寂寥的表情。
「你究竟是⋯?」
「你還記得寶玉獸的特性是什麼嗎?」
沒有正面回答,青髮的孩子向他提出第二個問題。
「就算被破壞了,也會留在場上⋯⋯」
「『人』啊,也是一樣的哦!」
瞬間,孩子臉上原本寂寥的表情有如烏雲散去的雨後天空一般亮了起來。露出純真笑容的他再度揮手做出拋扔的動作,但這次扔出的不是紙飛機,而是一個小小的紙團。
紙團被孩子高高地拋向兩人頭頂的空中,在十代的目光追逐著那即將失墜落下的紙團時,他抱著孩子的兩手之間突然一輕。
「我等你!」
青髮孩子的最後一句話仍在空氣中振顫,但十代懷裡卻已空無一人,只留下環抱空氣的虛無感。
「 」
一細微到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在十代的腳邊響起。
他彎下身,在散落滿地的白色紙飛機堆當中撿起孩子方才扔出的紙團,把那皺成一團的紙小心翼翼的攤開。紙雖然有些泛黃,但本身沒有任何破損。
紙團的中心,藏著一把古銅色的鑰匙。
完全攤開來的紙上列著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左下角黑色的鋼筆墨跡則以十代無比熟悉的字跡簽了一份署名。
Johan Anderson
那是一份銀行的保管契約,地址在瑞士──他目前所在的國家裡。
6》
行員沒想到會遇上有人來領取那個保管櫃裡存放物品的一天。原因很簡單,那個保管櫃存在的時間幾乎已經成為了銀行歷史本身的一部分。
十代的到來造成了銀行內部一陣小小的騷亂,在經過無數次身分確認之後,十代總算被帶往一間安靜的招待室。
「咳⋯⋯很抱歉,您是想取出約翰.安德森先生寄放在本行保險櫃裡的物品,是嗎?」
「是的。」
「好的,因為安德森先生當初限制只有特定人士才能領取他所寄放的物品,請問您貴姓大名?」
「遊城十代。」
儘管姓名、目的之類的問題已經被不同的行員輪流詢問了好幾遍,他也提供了私人的證件給銀行去驗明真偽,十代仍然耐心地回答著眼前男行員的問題。
但是,這次的行員卻從口中輕輕發出了「啊」的一聲。
沒問題吧?十代無語地以眼神傳遞自己的困惑。
「不⋯沒什麼,恕我失禮。最後,依據當初客戶的要求,您還得再向本行出示其他信物,我們才能讓您領取保管櫃裡的東西。」
信物?
行員突然的要求讓十代有些手足無措,他有些遲疑地拿出遺留在紙團裡的那把鑰匙,但行員只拿起來看了一眼,便把鑰匙交還給十代,然後搖頭。
「這的確是本行保管櫃的鑰匙沒錯,但是很可惜,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
沒想到會在接近迷宮終點的大門前遭到挫敗。坐在柔軟到足以令他陷入其中的沙發椅裡,十代深深地低下頭,兩手祈禱似地緊緊交握,抵在自己的眉間,強迫自己在腦袋裡快速搜索其他任何可能與信物兩個字有所關聯的物品與記憶。
『 十代,他說信物,你有什麼頭緒嗎 』
自十代踏入銀行起便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的龍人精靈尤貝爾,也因為許久不見對方陷入如此苦惱的模樣而擔心起來,但他現在卻連回應這份關心的餘裕都沒有。
信物?約翰,到底那是什麼?
即使不停地思考著,他仍然沒有頭緒。是什麼?到底是什麼?約翰想要交給他,特地留在這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就算他想起了兩個人曾一起渡過的那些時光,想起了那些有著歡笑,也有著爭吵的日子,他也完全沒有約翰曾經以『信物』的名義,交付給自己的物品的相關記憶──
「遊城先生,您還好嗎?」
『 十代 』
同時來自行員與尤貝爾的呼喚,讓他暫時從漩渦般的思考中被拉了出來。意識到自己異常失常的混亂,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重新把頭抬起來。
「啊……」
在放下原本抵在眉心前緊緊交握的兩手時,旅人睜開的琥珀色雙眼,看見了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一輪銀色──
用些微顫抖的手取下自從戴上以後便不曾取下過的戒指,十代把那戒指交給了行員。
行員收下戒指,說了句「請容許我稍微離開一下」後,便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 看樣子,是中了呢 』
目送行員離開的背影,尤貝爾把目光轉回因為過於激動,至今依然無語地緊握住自己左手的棕髮青年。
儘管可以直接感應到對方內心深處那極為激昂的情緒波動,龍人的精靈仍靜靜地在旁等待青年將自己心中的情感化為言語成形。
「……尤貝爾,如果……如果我打算忘了他,或者不小心忘了他,把戒指扔了的話……」
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麼一樣,旅人那壓抑著的沙啞嗓音微微顫抖。
『 啊啊,事到如今,真的讓人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呢,那個笨蛋 』
送上一句淡淡的附和,有著妖豔的黃昏及暗綠雙眸的精靈再度往旁邊移開了視線,凝望在窗戶外頭的花檯上開得叢簇火花的天竺葵。
「……────!」
再度深深地低下頭,被布料吸收了聲音的深色雨點,自棕髮青年臉上零落。
7》
半個小時以後,銀行的行員才總算回到接待室裡。他一坐下,便將一對放在深藍色天鵝絨盒內的銀色戒指恭敬地放到十代面前的桌上。
「────核對無誤。請原諒我先前的失態,我只是意外客戶竟然能準確預測百年後前來取物的人物姓名。這當中想必有許多故事吧!」
「……嗯,你說得沒錯。」
原本,為了掩飾自己與一般人類相比過於長生的秘密而打算否定的十代,突然改變了想法。
「的確有很多說不完、也說不清的故事。」
「久等了,讓我帶您前往保險櫃吧!您應該會想要自己打開吧?」
他拿到的是一本厚厚的相冊,與七枚靜靜沈睡,色彩與光澤各異的璀璨寶石。
看來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自己的身影也留在了許多地方。
旅人憐惜的指尖輕輕撫過一張又一張的相片,翻過一頁又一頁的回憶。
裡頭的自己、以及與那個人、與許多人的合照,實際上都已經那麼遙遠,此時卻是觸手可及、實體的記憶。
相冊裡甚至包含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令人不禁想問:到底是怎麼收集來的啊!
────像路標一樣,紀錄著旅人人生一路行來軌跡的許多照片
就像在默默提醒他,即使生命形態改變了,他仍然是以身為『人類』的部分為基礎,一點一滴成為現在的自己。
「笨蛋約翰⋯⋯」
最後的一頁,是兩人幼時照片的並列,以及兩人最後一張的合照。
照片裡小時候的約翰.安德森,不只長相,就連衣著,都與自己在萊茵河畔所遇到的那名青髮孩子一模一樣。
「笨蛋⋯約翰⋯⋯」
────如此令人懷念
從今以後,這麼走下去也無妨,一定沒問題的。
旅人彷彿聽見了青年的聲音。
「你怕我會忘記自我嗎?太小看我了⋯⋯」
旅人將戴回手上的銀色指輪湊近下唇,感受那微微的冰涼。
「我可是一直⋯⋯」
如此害怕自己忘了你啊
8》
「這樣就可以了嗎?如果那個我把戒指丟掉了怎麼辦?你不會擔心嗎?」
女性的銀行行員暫時離去以後,站在坐在沙發裡的青髮青年身旁的紅色制服棕髮少年開口詢問,同時,也低頭觀察著對方臉上的表情。
「嗯,老實說,我也煩惱了很久,這會不會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之類的。可是,」
儘管口裡訴說的是煩惱,但在青髮青年臉上的,卻是非常、非常溫柔的神情。
「我──相信十代。」
沙發的另一邊,挽著青年手臂的青髮孩子,也抬起頭觀望對方的神色。
「你可以去找他的,不是嗎?」
「十代在迷惑,而我光是待在他身邊,也沒辦法幫他找到解答吧。」
青年撫摸著青髮孩子的頭頂。
「有時候,人必須先迷路然後才能釋懷⋯⋯不只十代,我也一樣。如果這是十代選擇的未來,那我不陪他一起繞遠路是不行的。」
「不愧是立志成為『橋樑』的人,思考的方向就是與別人不一樣。你啊,不會太有餘裕了嗎?那種想法。」
棕髮的少年道。
「啊哈哈,我也時常被人講呢⋯⋯」
即使那話語中存有幾分殘酷的現實,青年仍好像感到難為情一樣地笑了。但是很快的,他便停下了笑聲。
「一定會被罵笨蛋的吧……」
喃喃自語著,青年闔上了相冊,少年與孩子的身影隨之消失。
協助他辦理保管契約的女性行員回到了貴賓室裡。
「久等了,請跟我來,我帶您去挑選保險櫃。」
被對方的聲音帶回現實,約翰站起身。
「啊啊,麻煩妳了。」